陳慧翎導演病逝了。
肉身有在俗世間的極限，但作品卻會永久地存留，每一次被閱覽，便得到一次重生；作為觀眾的我們，會被感動、被啟發，於是成為更好的人。
我是這樣記得慧翎導演的。
明明是愛、最後往往成為傷害。
但最後的最後，故事的結尾，那些傷痕累累的角色，又會重新領悟到，什麼是愛。
即使失去的，已經無法再回來。
《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》裡，我最喜歡的單元是《茉莉的最後一天》。
可能因為我是女兒；之後，又成為母親。
我總在茉莉的記憶裡，看見自己。
茉莉，身著北一女制服的高中生、這部劇的重要角色，只活了三分三十秒。
她在看似平靜的日常夜晚裡，穿過客廳；推開落地窗、踢開拖鞋，背對正在看書的妹妹，翻身，跳下去。
她的母親幾近癲狂，不能理解資優的女兒為何結束自己生命。
母親瘋狂翻查女兒遺物，找尋每一件女兒接觸過的人事物；最後在讀取女兒離世前最後一天的記憶時，終於懂得，自己究竟做了什麼。
那是以愛之名，造成的傷害。
你有過覺得自己不值得活著的時刻嗎？
用盡所有努力，依然被貶低否定的挫折。
挫折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好，
而是因為永遠無法達成「那個人」的期待。
人生在世，便有不同的氣質與專長。有人能文、有人善武，每個人更有著自己喜歡做的事，那是很直覺、很難被勉強的。
但父母總怕，我們在未來吃虧、受傷。
或許也因為他們經歷過現實的拷打，於是希望剛要展開人生的我們，活得比他們更好些。
於是在我們還小時，施加壓力也好、威脅利誘也好，希望我們長程主流價值觀期待的模樣；賺多一點錢、費少一點力，成為人上人，吹著冷氣享受高尚的人生。
文組的，考律師。
理組的，考醫學院或當工程師。
冷酷的責罵背後，或許是滿溢關愛的心意。
但誰又能吃得消這份彆扭的愛呢？
茉莉告別人生的時候，心裡放著的不是恨。
是無力感。
無法讓自己母親滿意的，無力感。
在最後與母親道別的時刻，她說的是：
「謝謝，可是對不起。」
我真的知道妳愛我。
可是，對不起。
成為母親後的我，牢牢記著小時候的恐懼與傷痕，為的就是希望自己不再複製過去的痛苦。
我想成為更棒的大人。
不是更有什麼社會成就、或賺大錢的誰。
而是一個能為孩子帶來希望的大人。
我努力確保物質環境寬裕，讓女兒不用出社會時就背負債務，讓她有自由選擇想從事的工作，不被金錢壓力限制。
我鼓勵她探索自己的才能，不匡限、也不期待她長成社會主流喜歡的資優生。
我能夠送給孩子最大的禮物，叫選擇。
願我的孩子，能夠自由自在地選擇她的人生，成為她心所嚮往的模樣。
我與慧翎導演的互動不算多。先前在電視通告中同台，斷斷續續地保持聯繫；她離世前一個月，還不忘告訴我祭改要去大龍峒保安宮，並在我幫H找營養品時，熱心地介紹她長期飲用的桂冠營養研究室雞精。
她一直是熱情而溫暖的，對生命抱持盼望的。
這一生的旅程，在此刻暫時結束了。換個軀體，來世她會再遭遇新的風景，積累更多的智慧。
慧翎導演留給我們的每一齣作品，都是她今生的體悟。在Netflix上可以找到《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》、《媽，別鬧了！》，談的都是親子間最深也或許最痛的，愛與傷痕。
曾經是孩子，而今為人父母的你我，相信都能在這些作品裡，看見曾經的自己。
祝福我們都能越活越好，成全下一代，更寬闊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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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hoto Credit：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on Children
這張劇照完美詮釋劇裡，母親與女兒相愛卻相悖的矛盾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