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曾為了錯過的愛情,感到後悔嗎?
那時你有過選擇,曾經你可以走向另一條岔路;但最後你決定了,成為現在的自己。
人生重要的,不會只是愛情。
真正陪你走下去的人,或許只是適合的人,卻不是最愛的那一個。
很多年以後,可能是一首久違的歌、一處熟悉的街角,讓已經忘記很久的記憶一口氣湧上來……於是我們會想起,沒有選擇的那條路,以及錯過的那個人。
想起,之前的我們。
我也有過這樣的記憶,有過一個陪我走一段的人。
在我最憤世嫉俗的那段歲月。
我的大學入學許可,拿到得比同學們都來得早。同窗都還在苦讀的同時,我透過申請入學機制,取得國立大學商學院的就讀資格。
校方不希望我留在班上影響同學士氣,於是我簽好切結書、提早離校,尋找打工賺錢的機會,預存念大學的費用。
白天,我在百貨公司美食街的溫州大餛飩舖位站櫃,其餘時間則是寫小說投稿到出版社。我沒有太多享樂的餘裕,只一心想用最短的時間、掙到最多的錢。
就在這時,我認識了M。
他是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的副樓管,我偶爾會見他穿著西裝、從櫃位前面走過。他的樣貌令人很難忘記,奇異地年輕。
百貨公司的第一線管理人員,通常是約莫三十歲的中階。但M,很明顯只有二十來歲,顯得稚嫩的面皮,卻有超齡的老成氣質。
後來我才知道,M確實是百貨破格錄取的年輕主管。據說因為他從十來歲就在夜市與賣場美食街工作,協調餐飲櫃位需求的能力一流,才能以大學夜校生的身份,兼職美食街的副樓管職務。
但我與他認識,卻是因為一場衝突。
百貨公司的內規極多,工作時間遇到餐期,員工必須打卡到指定的樓層用餐,扣薪資購買公司供應的餐食。這我當然是不願意的,我只想存錢,如果又得把時薪拿來買百貨公司的食物,我何苦來這裡勞動整天?
於是我總是私帶外食。
直到某日,我被同仁檢舉。穿著一身黑色淺條紋西裝的M,面無表情地來到我面前告誡我:
「公司規定就是規定,請妳遵守。」
那陣子因為缺人手、排休困難,我連續站櫃十幾天,體力與精神都處於緊繃的脆弱狀態。加上小說的撰寫並不順利,存錢的速度不如預期;又遇上同事檢舉,我整個人的情緒,已經滿到沒辦法抑制。
眾目睽睽之下,我哭出來,而且是一哭就停不下來的程度。
M站在我桌旁,非常尷尬。
眼看我似乎沒有打住的意思,他只好抓起桌上的紙巾、拉著我手臂到員工專用的梯間通道,讓我蹲坐在台階上,繼續哭到完。
從頭到尾,他一句話都沒有問,只安靜地站在牆邊,與我保持一段距離;默默地等我把眼淚與情緒都哭掉,等我慢慢恢復呼吸,等我擤掉鼻涕,再將臉上一團狼狽擦拭乾淨。
「抱歉,我可能太累了,情緒不好…」
M擺擺手,沒讓我繼續說下去。他伸手從西裝外套內裡掏出一疊紙片,放到我手上:
「用完再跟我拿。」
那疊紙片,是員工餐券。
像是一種獨屬於同類的氣息,同是出身寒微的人,往往能有不需多言、就會彼此理解的默契。
那次大哭過後,我發現當我空班到員工餐廳吃飯時,M常常也在同一時段出現。
他會默默端著餐盤坐在我對面,不主動問候、也不開啟任何話題,只是安靜地喝湯、舀飯。
吃完飯,他就端著托盤起身離開,沒有任何寒暄或應答。
唯一的對話,是問我,餐券還夠用嗎?
有時候不等我回答,他就會直接把券放桌上:
「我有多買,這些妳用。」
七月,我的高中同學們終於完成聯考。他們相約看電影、唱歌吃飯,我卻因為打工,從來沒有參與任何一次聚會。
排休日的餘暇,我都留給了M。
最開始是早場電影,以及散場後的午餐。後來,就算什麼都不做,我們也會漫無目的,在街上漫步。
七月的台南燠熱,與M邊走邊聊的我,卻從不覺得難以忍受。
M一如在工作時的樣貌,是寡言的人。從他簡短的敘述裡,我知道他父親早逝,媽媽在工地做粗工;孩子們為了分擔家計,在國中時就開始半工半讀。
他是手足間書讀得最好的,媽媽所有對未來的盼望,都留給了他。
我也告訴他,我的故事。小時候家裡破產的窘迫、母親四處向親戚借錢的低聲下氣、父親的家暴、因為窮困而被欺負的各種往事……
多數時候,他只是聽,臉上沒有太多表情,也沒有什麼回應。
但我知道他懂得。
因為我們來自同一個世界。
一個必須拚了命地往前跑,才能把匱乏拋在身後的,凡事只能靠自己的世界。
九月,我辭掉美食街的打工,到位於高雄海邊的大學讀書。
大學新鮮人的生活是多采多姿的。社團、迎新,各種活動轟轟烈烈舉辦,我卻還是心心念念要賺錢,第一天就到系辦詢問工讀資訊,然後很快地,在BBS上接到時薪500元的英文家教工作。
我很想念M。
但我把所有時間都拿來打工,晚上還會開著電腦猛敲鍵盤,數著字數,趕在截稿日前,寄出小說稿件到出版社去。
在生存的緊迫壓力中,我與他,都沒有談情說愛的餘裕。
更何況,那幾個月的相處中,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提起。
這或許也是一種默契;戀愛太過奢侈,我與他,不可以。
但我們會偶爾講電話。我回台南的時候,也會約他見面,用短短的時間,更新彼此的近況:他正在申請直攻博士班的學程,但媽媽病了,姊姊辭掉工作在醫院照顧媽媽,所以他必須扛起更多家用……
我們聽著彼此的近況,彼此祝福,卻也對各自的困境,感到無能為力。
我們誰都幫不了誰。除了溫馨的祝福,再也沒有其他能力。
還能做什麼呢?
往前跑,是逆轉貧窮命運的唯一可能。
喜歡是真的,有感覺也是真的。
知道最好不要開始,也是,真的。
最後一次與M見面,是在我27歲那年。
從外商公司離開的我,正在嘗試新的職場可能;已經很少與我聯繫的M突然來電說,他要到台北開會,跟我約碰個面好嗎?
那年M 34歲,在知名的研究機構任職,據說已是領域知名的學者。
那幾年他非常忙,實驗一做起來,經常是三天五天的日夜顛倒。連通電話都不容易,更別說約碰面,他總是臨時取消、或是直接no show;後來,我也是意冷心灰了。
某次終於約成、在研究大樓門口碰面,我笑他,你工作忙成這樣,都不交女朋友,不會寂寞嗎?
他沒有說話。半晌,才悶悶地說,就別耽誤人家了吧。
我也沒敢直視他的表情。
我們兩個,就這樣在鳳凰木底下,站了好久。
上台北來開會的M,果不其然,說好的晚餐又忙到臨時取消。我知道他忙,已經不會再期待什麼。
等到他聯絡我時,已是晚上十一點多。他說,他在我住處樓下等我,如果我不生氣,就下來吧。
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疲憊,我該如何對這樣的一個人生氣?尤其我知道他母親病了那麼多年,家裡的債務開銷都是他獨立扛起。
我不能怨他,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他。
如同十年前初識的季節,那日也是炎熱的夏夜。我與他並肩坐在樓下便利商店騎樓的長凳下,他還是一身黑色淺條紋的西裝,眼鏡的鏡片,已經比當年厚了不少。
他說,他要走了。
走去哪?我問。
去澳洲的大學研究機構。對方開了很好的條件,他也需要這個資歷作為將來向上發展的籌碼。
很好啊。我說。恭喜你,真的是一步一步,讓自己的人生變好了。
他沈默了一陣,才終於又開口。
這次去,不知道多久才會回台灣了。
那晚的空氣濕而黏,蚊子不時在我們腳邊兜圈。便利商店亮晃晃的燈光從我們背後穿透過來,我們沒有看著彼此。
他什麼都沒有說。
我也什麼都沒有提。
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,M終於清了清喉嚨說,那他回去了。
我微笑,沒有看他的眼睛。
保重喔。我說。
M沒有回答。
我垂著頭,目送他的皮鞋一步一步,從我的視線踏離。
後來,我與M之間,就沒有後來了。
我談了幾場戀愛又分開,結了一次婚又離開。帶著女兒,跌跌撞撞地在人生低谷裡幾次向下又往上攀爬。
有時,在最孤單的夜裡,我會想起當年在樓梯間,安靜陪我哭完的那個人。
明明是那麼刻骨銘心的一個人,我卻沒有跟他在一起過。
明明我知道我們之間,存在著明確的,男女之間互相喜歡的張力。
但我們卻不曾講明。
M在國外待了十年後,獲聘回台灣任職。有時候我會在搜尋引擎上輸入他的名字,就能看見他近期的研究發表、研討會照片。
他的事業發展得很好。我為他高興。
我們終於都成為曾經嚮往的那種大人,即使,一路走來的過程,難免遺憾。
假使時光倒流,我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嗎?
我會勇敢告訴M,我陪你去澳洲、放棄我在台灣的發展與事業嗎?
那樣做的我,會比現在幸福嗎?
人生沒有如果。
不會倒流,不能重來。
但沒有關係,我喜歡我現在的人生。
誰活著,能不帶著一些遺憾呢?
但在電影院裡,《之前的我們》依然狠狠擊中我的心。
最後的那幾分鐘,那些我曾經錯過的美好,被從最深的內心扯出來,在我腦海中又鮮活地演繹了一次。
想起記憶中美好的定格,想起曾經想不顧一切衝動的渴望。
想起二十幾年前的夏夜,那個與我一起走在街上的,不需多言就懂得我的人。
我比誰都理智,知道這樣其實是對彼此最好的。但遺憾,卻也是真的。
你心底,也擱著一段錯過的因緣嗎?
或許你會與我一樣,在這部電影結束之後,坐在座位上,陷入漫長的、難以言喻的回想。
想起之前的自己,以及之前的,那個他。
#之前的我們 #PastLives